蘇炑手舉一把大傘，坐在小孩兒旁邊，把三個人都包在傘下。

他什麽都沒有說，小孩兒對身邊突然出現的哥哥很感興趣，她掙開梁心芽的手，轉身抓著蘇炑的胳膊，玩他手腕帶的手表。蘇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鼓搗，抿了抿嘴，眉眼含笑。

梁心芽也安靜看著他，舊年記憶像沈睡的土壤裏奮力掙脫束縛的新芽，倏地一下冒了出來。她的目光透過漫天飛舞的白色精靈，似乎看見了很久遠的過去。

那是一個雨雪交加的黃昏，落日隱在孤島似的殘雲身後，北風蕭蕭，天地間幽暗叢生，仿佛世界末日。那年蘇炑還是初一，臉上棱角不分明，還有些圓潤的嬰兒肥，他沒拿鑰匙回到家，發現家裏空無一人。

那時的蘇炑已經習慣獨來獨往，不懂得求助左鄰右舍，不會說甜話哄人開心，他深知人性覆雜，在處理人與人之間多變的關系上，他感到沒必要在其中花費精力，久而久之，他和周圍很多人的關系越來越淺薄，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世界，別人進不來。他比旁人稍微高一點的智商讓他在學業上經常遠遠超過他們，但年齡卻比一般孩子小的他也會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惡意，比如班上的某些差生會不經他允許直接拿走他的作業本抄作業，大家會覺得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男孩沒什麽攻擊力，總想著占一些便宜。蘇炑曾努力合群，但他並沒有像張哲天那樣會為人處世、融入集體的天賦，便只能讓自己看上去強硬，強行給自己安一個高傲冷漠的人設，和周圍的一切劃界限，互不相犯，互不打擾，互相尊重。他清冷高傲習慣了，有些氣質便入到了骨子裏，越來越不想主動和人說話，不想和人有糾葛，也不想有人情的虧欠。

他臨時找了個不讓自己淋濕的地方，待在裏面等爸媽回家。

寒風撲面，冰冷的東西在臉上化開，他待在車棚一角，他沒戴帽子、圍巾和手套，冷風直接竄如四肢百骸，他沈默地盯著腳下的小石子，抱著書包，凍得瑟瑟發抖，手腳近乎沒有知覺。

“蘇炑，起來了，我帶你回家。”

蘇炑擡頭，自下而上望著眼前紮清爽馬尾的少女，她整個人帶著水霧，撐著一把中國人壽送的打廣告的白綠傘，皺著眉打量自己。

後來蘇炑站起來和梁心芽先回到她家，等到田艷回家，他才離開。

這些事情明明就像發生在昨天，晃眼間卻像路過的風，早已落在身後。

從往昔到今日，時間的大河奔騰不息，他們卻也一直年年相守，舊歲打傘的人如今已經變成被護佑的那個人，世間紛紛擾擾太多，眾人皆想逃，也總有一些人留下。

感謝不走散，感謝一直在。

梁心芽伸手又晃起了秋千，剝離了記憶裏的浮光，她轉頭去看身旁的少年，他眉眼拂過歲月，愈發清朗，靈魂依然幹凈純粹，不流於世俗，不妥協世人，一身清風傲骨。

是讓人歡喜的少年模樣。

她摸摸自己的胸腔，讓飛奔的心跳聲逐漸變緩。

秋千一下又一下擺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停下的。

寒假很快收假，剛開學沒幾天，學校組織了一場優秀學子返校宣講的活動。江涵並不知道歐陽會去，她以為歐陽很早返校，在學校禮堂裏隔著雜亂的人群看見歐陽的那一刻，她只想旋轉跳躍打個滾兒。

她本來拿了兩本參考書準備聽宣講的時候抽空做，一般像蘇炑和江涵這種學習成績很好的學生聽別的優秀學生講學習方法的時候是不會太上心的，他們最開始的時候還認真聽，後來摸清了套路，會直接輕車熟路地做自己的事情。而臺上演講的人是歐陽時，江涵坐得筆直端正，眼睛不離開一下。

這是她為數不多可以正大光明看他的機會，不用躲躲閃閃，不用怕被發現，可以坦坦蕩蕩地直視他的眼睛，和他進行眼神的交流。

歐陽的嗓音清亮，尾音卻帶著些鼻音，聽上去像是感冒了。

“我給大家的建議中，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做好錯題的整理與反思。很多同學發現，如果你一類型題做錯了，以後有很大可能還會再錯，但如果你經常翻一下錯題集，以後再犯這種錯誤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歐陽清透白凈，說話時眼裏蘊著暖光，他像一個鄰家大哥哥，臺下不少女生光是只聽他講話都樂意。

江涵心中有一種隱秘的樂意，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被別的女生認可，這是一件無比值得驕傲的事。而歐陽，也值得這一切。

梁心芽聽講座的時候忍不住朝李琳炫耀，她偷偷低聲和李琳講說：“你看臺上那個浙大的男生，他是我平時和你說的歐陽哥哥，怎麽樣，厲害吧？”

李琳也壓低聲音，狗腿地問：“這位帥哥單身否？我覺得他可追。”

“他單身，但是呢，你別動歪心思了，現在喜歡歐陽哥，那得排隊。”梁心芽扭頭往江涵的方向望了望，望見江涵一臉迷妹相。

“排隊？小事兒。”李琳擺擺手。

“哎怎麽就小事了？我們這種水平超超超常發揮也考不上浙大，怎麽在一起？”不得不說，梁心芽是偏心江涵的，而且在她眼裏，江涵有站在歐陽哥哥身邊的實力。

提到成績，李琳像霜打的茄子，不吭聲也不做夢了。

而梁心芽做著筆記，頭有些發暈，暈乎乎的，不斷地往下沈，說不出的難受。

她在心裏暗暗想：“以後不能不吃早飯了。如果再起遲，哪怕遲到都要吃早飯。”

宣講會結束，年紀主任致詞，然後學生們湧著出禮堂，往各自的教室走去，江涵遲遲不肯回去，她希望可以當面和歐陽哥哥打個招呼，她站在禮堂的最後一排，在人群中翹首以盼。

梁心芽腿有些軟，渾身冒著汗，她顫顫巍巍地扶著李琳往外走。

“我說大小姐，你也太嬌氣了吧。不吃個早飯虛成這樣。”她著急回去，拖著梁心芽往人群裏擠。

在這種年級性的活動中，不同班級的人之間打個照面很常見，任璇看見蘇炑之後很友善地問了好。

蘇炑禮貌回應。

任璇隨即繼續向他請教如何學好物理的問題，蘇炑回答得簡單：“老實說，我沒怎麽在物理上花過時間，所以沒總結出什麽方法。”

任璇立馬開不了口了。她看見蘇炑心不在焉，眼神越過她，直接落在她身後。

梁心芽的目光也落在他們身上。她面色蒼白，沒有血色，李琳感受到她微微發抖。

她玩味地說：“你家蘇炑還挺受歡迎的，你這樣一天到晚沒有一點危機感不行啊。”

梁心芽有些站不穩了，她欲言又止的目光變得迷離，漸漸黯淡下去，腿一彎，整個人砸在李琳身上。

李琳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量驚到了，她一回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大叫著說：“該不會是低血糖吧，有沒有人身上裝著吃的呀？糖果就行！”

梁心芽的上眼皮垂了下去，僅存最後的神智。

蘇炑遙遠地看著她，一瞬間呼吸仿佛停滯，他的手緊緊地抓著衣角，掌心冒出細密的汗。

“任璇，有沒有吃的？”他急切地問著，腦袋不斷往不遠處探，發現梁心芽確實能牽動自己那些麻木冷漠的神經。

任璇從兜裏翻出一顆巧克力，沒來得及說什麽，被蘇炑一把抓走。

謝謝的尾音飄在蘇炑身後。

那是她送他的第一顆巧克力，他轉身送給了別人，一個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普通女孩子。

梁心芽吃了巧克力，狀態逐漸好了起來，周圍的人見她沒事兒，紛紛撤退，只留下李琳和蘇炑在旁邊守著，等她再緩一會兒，一起回教室。

“巧克力是你的嗎？”梁心芽開口問。

“別人給我的。”蘇炑答。

“哦。”聽不出帶什麽感情的一個回答。

蘇炑並不懂女孩子心中的那些小心思和彎彎繞繞，他看見梁心芽平安無事，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男孩子思考問題時大多思維簡單而直接，並不會多想。

梁心芽眼底藏起了淺淺的薄霧。

這時，江涵和歐陽也趕了過來，他們看見人群裏有躁動，沒想到是梁心芽出了事。

弄清楚狀況後，歐陽用老父親一般的語氣說：“以後必須天天吃早飯，高二了，每天上午的學習強度可不少。”

“嗯嗯。”梁心芽用力點頭。

“周末去查一下你是不是血糖偏低吧。”蘇炑補充到。

此時江涵開始數落：“梁心芽你自己平時能不能多註意一點，你忘了你初二在教室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梁心芽有些心虛，低下了頭。

周遭陷入了詭異的沈默。

良久，蘇炑開口，“回教室吧。”他伸手想把梁心芽拉起來，卻看見江涵和李琳已經把她扶了起來，他藏起了伸出的手。

臨走時，江涵特意停下囑咐歐陽：“歐陽哥哥，我聽你嗓子不太舒服，回去後記得吃藥。”

歐陽笑了笑：“嗯，謝謝希希，好好學習，我在大學等你。”

江涵心頭突突直跳，像是聽了一句溫柔繾綣的情話。有些人，無論咫尺遠近，還是相隔千山萬水，無論前方是坦途，還是深淵，你都想奮不顧身，走向他。

李琳喉嚨酸堵，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哀怨地和梁心芽進行目光交換，紀念她那看上去還沒開始便已經死去的單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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